悼陳耀昌

悼陳耀昌

陳真
2025.11.17.

這些年，好朋友一個個走了，就像自己的身體一片片剝落那樣的感覺。

他們全是前輩。慢慢地，我也成為前輩，也許很快就會輪到我。

林義雄有句名言，傳揚於世。他說，”別看我一時，要看我ㄧ世。” 原本亦有同感，但我很快就不敢這麼想了。別說一時或一世，怪物般的存在與造化，也許連一秒鐘的理解與憐憫都屬苛求。

正因為如此，我特別感念知己及善待我者。就跟流浪狗一樣，路人的一聲口哨，一塊吃的，一個友善的眼神，就能讓狗兒ㄧ生難忘。

除了家人之外，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范光棣，我辜負了他對我的理解與期待以及不可思議的付出。我甚至沒想到，在他病痛纏身的臨終前夕，都還急著想幫我出書。

如果有一天，當你自知生命已然來到盡頭，你心裡還掛念著什麼？你會想用最後一絲力氣做點什麼？

我所認識的幾乎所有忘年之交，過去全都是反抗者。但是，除了范光棣、柏楊等等少數人與我始終氣味相投之外，其他大多數人因為某種根本立場與遭遇的不同，我幾乎都斷絕了連繫，避免彼此的尷尬。

認識陳耀昌的時間並不長。大約是16年前，也就是2009年，我寫了幾篇文章，批評台灣醫界所謂醫學倫理專家真的是不學無術鬼扯蛋。我知道在學界、醫界這個封閉的小圈圈中，批評當權者的後果，但我看他們如此鬼扯，實在不吐不快，整天就是講什麼四原則，真的是低能到爆，卻受眾人膜拜，儼然什麼大師，實在受不了，根本就是詐騙。

我在文章裡頭說，如果你連最基本的道德哲學、知識論（epistemology）、科學哲學（philosophy of science）、形上學（metaphysics）以及幾位重要哲學家例如康德、Jeremy Bentham、John Stuart Mill、Charles Stevenson等等，還有關於道德本質的各種觀點以及近代重要哲學家例如G.E.Moore和James Conant、Cora Diamond，乃至於對倫理本質具有強烈主張的維根斯坦等等等，統統都一無所知的話，整天就一直講什麼四原則，不會太離譜可笑嗎？那就好像談到天文學，面對浩瀚時空，你卻一直講中秋賞月那樣荒唐。

有一天，有個陌生人打電話來我家裡，那個人就是陳耀昌。他表示很認同我所批評的，說他在他的一些文章中引用了我的話，打電話來的目的是希望我 “上京城”，別待在 “鄉下”。他說他創立了台大法醫學研究所，擔任所長，希望我前往任教，想開什麼課都行。

我後來並沒有上京城，而是下鄉當開業醫。

隔年，我照顧十年臥病在床的父親，在痛苦中過世。這個世界，彷彿一夕之間離我更遠。

我寫了一封信，發給一些學界、醫界的朋友，說我想辭掉所有教學與演講及職位，往後不必邀約，此生不再站上講台。

陳耀昌回了一封信，說他感覺我意志消沉，他說他可以常常講笑話給我聽。

我知道他個性隨和，帶點搞笑，但我終究沒有再回信，偶爾收到他傳來的一些文章，我也沒有任何回應。

我常覺得自己疏於人情，毫無回報，對人太冷酷了點，對此我其實深感痛苦，但我有難言之隱，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只能希望人們原諒一個際遇坎坷的無能為力者。我並不冷漠，而且恰恰相反，我就像一團熊熊烈火，無奈造化弄人，在命運面前，只能棄械投降。

陳耀昌送我一些他寫的書，我其實也都沒有讀。其中有一本小說，好像被拍成電視劇，被藍營罵翻，罵他以台獨角度扭曲歷史，我其實也不知道誰是誰非。我只知道，他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

今天知道他過世的消息，難免驚訝，因為他活力旺盛，感覺就像一個好像可以長命百歲的老頑童，見與不見都無妨，畢竟來日方長。沒想到一夕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如果命運可以改寫，時光可以重來，如果天災人禍可以少一些，我肯定會比他更會講笑話，更加口無遮攔。我心不死，只是向命運投降。這輩子所虧欠的，我來世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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