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台灣同胞書(99):交戰雙方都有英雄:紀念鄭南榕與詹益樺
陳真
2025.05.05.
這文章好幾天前就寫好了,但是因為無法從手機貼圖到首頁(手機只能貼圖片在留言板),所以一直擱著。這四、五年來,我已經完全沒有時間坐到桌前使用電腦,很多照片想貼,後來也都只好放棄。
我就先貼留言板,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時間打開電腦。
寫這文章很猶豫,因為汪立峽是我的許多好朋友的好朋友,所謂愛烏及屋,我是不是也應該網開一面,把想說的話吞下去,當做沒看見?
島內不論哪個陣營,紅藍白綠,不論統或獨,或是哪個學界,幾十年來我幾乎全部得罪過一回又一回。
我平常很害怕得罪人,座右銘之一是 "夾著尾巴做人",儘可能不去傷害到任何個人,但是許多時候還是忍不住。
亞里斯多德說: "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我不太能接受這句話,基本上我還是盡可能把吾師吾友擺在優先位置,但是許多時候忍不住還是得為真理說兩句,更何況受害的一方同樣也是吾師吾友。
以下是本文:
這兩天看到統派前輩汪立峽污衊鄭南榕,感覺很可悲。
今年四月八號,汪立峽在臉書上提到鄭南榕,如此說道:
"可憐的人!知情人皆知,此人為對台獨表忠,或說為免被台獨猜忌,很可能是被逼弄假成真。台獨缺乏烈士,正好拿他充數,而他的老婆也樂得不揭穿,配合演出,裝模作樣圓謊到底。"
汪立峽這些話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而且對鄭南榕家屬傷口灑鹽,污衊抹黑,相當惡劣。
國民黨當年就是這樣對付林義雄。一方面滅門,亂刀砍殺林義雄全家,林母被砍了二十幾刀,血肉模糊,一對年僅六歲的雙胞胎女兒亦當場慘死,八歲的大女兒身中六刀,深及肺臟,及時搶回一命。
國民黨對林義雄一家老小用極其血腥殘忍的手段滅門,並且對美麗島冤案被捕的林義雄,進行台灣史上最殘忍的刑求,另一方面,卻透過其掌控的主流媒體造謠說:林宅滅門血案是林義雄的苦肉計,說林義雄知道兇手是黨外自己人,卻故意不說,藉以演出悲情戲碼來打擊國民黨政府。
汪立峽對鄭南榕及其家屬的抹黑,就是類似如此。一方面打壓異己,殘害忠良,另一方面卻又栽贓嫁禍到受難者身上,說你舔獨表忠,說你是在演戲,說你是苦肉計。
依此邏輯,那麼,汪立峽之所以主張統一就是為了舔共表忠嗎?是在演戲,以圖個人功名?
隨口瞎掰一句抹黑鬼話很容易,但要針對鬼話去澄清卻很難,你得寫上千萬字都還澄清不完。
我只想說,即便是敵方,同樣也有英雄。你不能因為賭爛別人的立場就故意把一個正直的英雄好漢說成猥瑣人渣。
一說一,二說二,背棄基本事實,無非只是自欺欺人。背棄公義與真理,事實上也就等於背棄了一切不是嗎?
不管藍綠,其實都是如此,經常就是睜眼說瞎話。你看,無數藍營人士或支持者,總是把林義雄抹黑成猥瑣小人、卑鄙人渣。這就好像說耶穌貪生怕死貪圖名利一樣荒唐。難道把敵人講成窩囊小人,我方就能顯得英雄?
今天,我們是為了公義而來,不是為了某種主義。今天,我們是為了珍惜生命而來,不是為了某種概念。今天,我們是為了無法抹滅的愛而來,不是為了任何虛榮與功名。
張藝謀說得對,"交戰雙方都有英雄"。一方所擁有的一切愛與美德,另一方也必然擁有,因為我們都是人,都有人性,都有惆悵,都有情感。
今天,就算面臨槍炮黑牢的威脅,我也還是要說林義雄就是個人格者;論人格,島內外無出其右。鄭南榕就是個置死生於度外的英雄好漢。不管你是否認同他們的想法與作為,事實就是事實。
我生平閱人無數,從未見過比林義雄更正直勇敢且無私的人。
大概是八零年代中期,有一次我去林家墓園祭拜,遇見陳菊,談到林義雄。她說,林義雄是這樣一個人:你如果把自己的頭交給他保管,萬一頭顱遺失了,你也絕不會見怪他,因為你會相信他一定盡力了,因為他是一個愛惜你的生命更甚於愛惜他自己生命的人。
在汪立峽的臉書上還有一位人士,叫做史庭輝,更是卑鄙無恥,無中生有,非常可惡。他造謠說:
"鄭南榕自潑汽油,想嚇嚇警察,不料在他後邊的人點火,於是無心自焚的他,意外的死了,真悲哀。他們玩政治,作表演,欺世盗名又盗利,沒完沒了。還好快到終點了。"
我就是站在鄭南榕 "後邊的人",所以鄭南榕是被我放火燒死?
憑空捏造這樣一些謊言,真的很可恥。一個人為了理想而犧牲生命,而你居然還能如此造謠抹黑,真的很卑鄙。
現在的人渣黨就是一群貪婪無度的猥瑣人渣,但是 "黨外" 跟這群人渣無關。
目前這個人渣黨十之八九就是由舊黨國跳槽而來,棄藍旗,改持綠旗。尤其是檯面人物,更是個個由藍轉綠,或是由窩囊轉兇狠,哪邊主流就靠哪邊,哪邊有利可圖就往哪邊倒,許多根本就是舊黨國的地方黑金山頭,或是迎風搖擺的所謂知識份子與文化界人士及媒體人,幾乎沒有例外,全是牆頭草,過去齜牙咧嘴囂張跋扈地傷害黨外人士,醜化一切與台灣本土有關的人事物,或是對舊黨國猥猥瑣瑣,根本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卻個個綠油油,囂張兇狠,而且捏造歷史,把自己講成好像自始至終就是什麼勇敢台獨,其實全是胡扯,一派胡言。事實上,這些人過去全是舊黨國走狗或順從者。
綠營政客及其附庸側翼全是這種人渣。但是,"黨外" 並非如此,不應混為一談。
"黨外" 人士多得是志士或烈士,有的統,有的獨,有的綁赴刑場,有的遭到暗殺;有的坐穿牢底,有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有的前途受阻四面楚歌,有的以命相許,盡棄所有;有的高居廟堂,有的布衣以終,艱難困苦;有的人盡皆知,眾人仰慕,有的沒沒無聞,不謀權位。
例如:陳定南、林義雄、黃文雄、黃紀男、陳智雄、鍾逸人、楊金海及女兒楊雅雲、黃坤能、許曹德、蔡有全、陳婉真、鄭南榕、田秋堇、田媽媽、田朝明、蘇治芬、蘇東啓、蘇洪月嬌、黃昭堂、詹益樺、柯旗化、陳明忠、陳文成、白雅燦、許世楷、劉辰旦、江蓋世、戴振耀、劉峰松、翁金珠、葉島蕾、黃華、范光棣、林宗義、林宗光、陳隆志、黃昭凱、林正杰、施明德、簡錫堦、林弘宣、林黎琤、高俊明及高李麗珍、陳映真、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王幸男、呂秀蓮、湯金全、李敖、王康陸與王康厚、蘇慶黎、蔡建仁、陳永興、紀萬生、邱茂男、蔡秋木、林孝信、李勝雄、柏楊、林雙不、陳菊、張俊宏、姚嘉文、黃信介、曾貴海、王義雄、林書揚、潘建二、洪奇昌....等等等等等,我輕易就能舉出幾百個例子。
這些人,我大多熟識,很多是忘年之交,情同父兄慈母,猶如手足,我一生最好的年少青春都是跟他們在一起。不管他們統獨立場如何、意識形態如何,不管他們是否始終站在所謂歷史正確或公義的一方,我都不會因此而否定他們為人的基本正直與貢獻。
即使是民進黨第一任黨主席、臥底黨外的國民黨特務江鵬堅,我至今依然相信其人格。
汪立峽說,鄭南榕自焚是為了討好台獨,不小心假戲真做把自己弄死。這真的是有夠鬼扯。
鄭南榕是近代島內第一個公開喊台獨的人,請問他要討好誰呢?
1987年的四月十八日,島內政治上發生一件大事。鄭南榕在台北金華國中的一場黨外集會中,石破天驚喊出這樣一句話:
"我是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
這是台灣歷史上第一次有人冒死公開喊台獨。
當鄭南榕開了這第一槍,隔年1988年,才有江蓋世小貓兩三隻根本無人敢參與的台獨行軍,以及許曹德和蔡有全的台獨案,兩位政治犯再度入獄,判刑十幾年。
而我接著這幾位前輩的腳步,不但加入台獨行軍,而且立即在高醫校園聚集校內外群眾,公開喊台獨。我也是這麼喊的:
"我是陳真,我主張台灣獨立"。
這個句型就是效法鄭南榕。
關於島內台獨發展,詳見 "忽然台獨" ㄧ文:
https://peacetalks.habago.org/action/%E5%91%8A%E5%8F%B0%E7%81%A3%E5%90%8C%E8%83%9E%E6%9B%B892%E5%BF%BD%E7%84%B6%E5%8F%B0%E7%8D%A8/
鄭南榕的驚天一喊,嚇壞所有人,包括嚇壞當時剛成立半年的民進黨,黨內外幾乎所有人都趕緊與之切割。我想不出一個例外。
我實在不想傷害某些前輩的名節,姑隱其名。你知道民進黨裡裡外外是怎麼跟台獨和鄭南榕切割的嗎?
比方說,鄭南榕公開喊出台獨的隔天,我馬上接到一位黨外地位曾經和林義雄一樣崇高的前輩來電。他說,鄭南榕是外省人,一定是特務,他喊台獨的目的就是要引蛇出洞,以便一網打盡。前輩說我年幼單純,苦口婆心叫我別上當。但我不相信這些鬼話,後來還打電話給鄭南榕,表達敬意。
還有一位更離譜,同樣與我熟識,也算是大老了吧,姑隱其名。此人過去跟台獨沒有半毛錢關係,現在卻是台獨急先鋒。他在當時的黨外雜誌上,對鄭南榕的公開高喊台獨,加以冷嘲熱諷,十分不屑。
民進黨內外,對鄭南榕之公開高喊台獨,除了冷嘲熱諷,就是忙著切割,平常更是針對鄭南榕進行各種耳語抹黑,如雷貫耳,甚囂塵上。為什麼呢?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不管是黨外也好,或是後來的民進黨也罷,許多人往往對外省人抱持很深的疑慮與戒心,因此懷疑鄭南榕是國民黨特務,總是講得繪聲繪影,其實全是抹黑。
民進黨抹黑鄭南榕的第二個原因是:擁有話語權的綠營政客人渣根本不相信有人真的會無私奉獻,不求名利,毫無所圖,於是就認定鄭南榕一定是特務。
絕大部分民進黨人士,尤其是那些有志於選舉或當官者,事實上只是把反抗國民黨或參與所謂社運,當成一種累積所謂 "政治資源" 的工具和手段,藉以贏得選舉或政治權位與話語權。
這類所謂 "同志",他們不管做些什麼,目的都是為了藉此累積政治資源,以騙取選票。
"政治資源" ㄧ詞,在當年的民進黨及整個反對運動圈子,可說是人人朗朗上口,如雷貫耳。當時經常有同志問我說,你有這麼多 "政治資源",有這麼多政治和社運經歷以及被迫害的慘痛事實,隨便躺著選都能當選,為何不拿來利用?不會很 "可惜" 嗎?
由此你就能知道,一般人或政客們參與所謂政治或社運的真正目的。他們絕不會 "浪費" 一舉一動。比方說參與遊行,總是搶在鏡頭最佳位置,目的是為了拍照,以便做為個人宣傳。或是跟警方事先串通好,假裝勇敢地抗議或抗爭,然後被警方假約談真宣傳,或是明知根本什麼事也不會有,卻故意極其高調 "勇敢" 地 "自首"。這下更棒了,簡直是英雄了!出來選舉,絕對選票滾滾而來。
他們通常會打出口號:"當選過關,落選被關"。於是一個個政客人渣全都當選了。
當然不能說全部都是這樣的人,但是民進黨公職人員十個至少有九個就是這種人。
鄭南榕對民進黨政客因此恨之入骨,請問他需要去討好誰?甚至還得自焚來討好人渣政客?然後再讓太太及女兒去演戲以騙取名利?如此胡扯,不會太卑鄙嗎?這就好像哪天我若死了,如果有人說我生前討好民進黨,會不會太荒唐?套句吾友柏楊的話,這些人渣 "幫我提鞋都不配" 不是嗎?民進黨幫鄭南榕提鞋也不配。
人渣黨充分利用了鄭南榕之死,但這是人渣黨的卑鄙,不是鄭南榕的問題。鄭南榕之死的整個過程,我可是親身經歷的。
1988年12月,鄭南榕創辦的自由時代雜誌,刊登在日本教書的許世楷教授所寫的 "台灣新憲法草案",幾天後就被高檢署以叛亂罪傳喚。
鄭南榕拒絕出庭,表示他要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國民黨揚言拘提到案。鄭南榕公開回應說,"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大學念哲學的鄭南榕,並在日記上寫下:"當哲學家被處死,山河都將流淚"。
幾天後,大約是1989年1月底,時值大過年,鄭南榕便開始在其創辦的 "自由時代週刊" 辦公室自囚,表明死志,決心以死相抗。
鄭南榕與家人那一年的圍爐團聚,就是在雜誌社裡頭進行,而那也是鄭南榕生命中最後一次的圍爐。
他在辦公桌底下擺了兩桶汽油,揚言國民黨一旦派人拘捕,他便自焚。自從一月底開始,鄭南榕從此就再也沒踏出辦公室一步,前後自囚71天,直到1989年4月7日,當時擔任台北市中山分局刑事組組長的侯友宜,帶領大隊人馬,全副武裝,前來強行拘提鄭南榕。
如今侯友宜總是說當年只是奉命行事,不能怪他。問題是,奉命是一回事,態度又是另一回事。侯友宜當年四處緝捕黨外人士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兇殘惡極的嘴臉,令人心寒,彷彿充滿深仇大恨。
鄭南榕的女兒鄭竹梅,當時9歲,在拘提的前一晚就跟鄭南榕睡在雜誌社辦公室。當大批警察攻堅時,鄭南榕請雜誌社的會計小姐把竹梅帶走,並要求其他人全部離開,旋即點火自焚。
國民黨控制下的媒體聯合報及中國時報,對自焚而死的鄭南榕隨即展開一連串抹黑與造謠,毀滅其人格。如此媒體,非常無恥。
例如,報紙上寫說,鄭南榕自焚之際,要求每天輪班保護與陪伴他的同志們全都不准走,必須跟他同歸於盡。這完全就是子虛烏有。
記得好像是聯合晚報,還造謠說,鄭南榕對警察丟出多枚汽油彈,幾名警員當場大腿齊斷,鮮血直流。這也是完全空穴來風。
透過造謠,不但把鄭南榕描繪成一個瘋狂血腥暴徒,而且還透過台大醫院精神科爆料,說鄭南榕曾經前來就診,暗示他精神異常。實際上,那是鄭南榕年少時期因為課業壓力及前途焦慮,曾經去看過精神科,但是國民黨控制下的媒體卻全面把鄭南榕給妖魔化,抹黑成人格異常而且有精神病的瘋狂暴徒。
鄭南榕自焚之後,在一次紀念活動中,年僅九歲的女兒鄭竹梅,甚至遭到不明人士的攻擊,對她潑灑不明液體。
國民黨的政治人物,例如當時如日中天的政治金童趙少康,語帶不屑地公開譴責鄭南榕,痛罵他製造公共危險。
鄭南榕個性剛烈火爆,當他公開表明死志時,旁人及家人全都勸阻不了。他的太太葉菊蘭曾經企圖勸阻他,對他說,你自焚死了,你以為台灣人就會起來反抗國民黨嗎?不會的。人家只會把你當成神經病。
但是鄭南榕依然堅持以死相抗。因此,在他自囚於雜誌社期間,黨外群眾就自行輪班保護與陪伴。
我和幾位朋友原本約好,四月五號之後一起去陪鄭南榕。但是,那時候我正忙著創辦 "台灣兒童福利協進會",同年3月29日青年節,在高雄國賓飯店成立。我並策劃在4月4日兒童節那一天,舉辦一場史無前例、要求 "開辦重症兒童免費醫療" 的示威遊行。
我擔任那場示威遊行的總指揮,並且拒絕提出集會遊行的申請。情治單位對我百般威脅恐嚇,卑鄙手段百出,想強逼我放棄舉辦遊行,但我仍然堅持舉辦,並且拒絕申請。
遊行那一天,國民黨派出兩百多名警察及便衣特務,荷槍實彈,一路蒐證,企圖鎮壓。
忙完遊行之後,好像是週三吧,我跟朋友們約好週六或週日去保護鄭南榕,沒想到大約是週四或週五,也就是四月七號那一天,就接到鄭南榕自焚而死的友人電話。
我和陳菊趕到現場,目睹雜誌社的慘狀。鄭南榕全身焦黑,燒到一整隻小腿都不見了。
出殯前,我還跟陳菊一起去鄭南榕的家,慰問家屬。陳菊陪葉菊蘭聊天,我和竹梅則在一旁待著,大多時候無語,偶爾說上幾句話。臨走時,竹梅送我一條手帕,那是五月十九號出殯當天準備發給群眾,上面有鄭南榕先前因為國安法還是什麼法而入獄、兩手上銬的照片。

(鄭南榕之妻葉菊蘭和女兒鄭竹梅,攝於1986年5月19日。攝影者不詳。)
五月十九日出殯那一天,上萬名群眾參與。我和詹益樺及戴振耀走在隊伍前頭,快接近總統府時,詹益樺突然快步走上前,飛奔衝向用來保護總統府的鐵蒺蔾,用打火機點燃身上預藏的汽油,瞬間成為一團火球。
(1989年5月19日,詹益樺自焚於總統府前,攝影者不詳)
國民黨在現場部署了一輛鎮壓群眾的強力噴水車,當大家大喊要求噴水撲滅詹益樺身上的火焰時,噴水車卻故意朝著天空溫吞地灑水。
詹益樺是跟我一起在高雄從事黨外抗爭與農運的基層志工,跑過船,學歷不高,不會論述,所以沒幾個人認識他。
因此,當我們大喊阿樺時,現場很多人以為是老政治犯黃華自焚。
可能是擔心群眾失控,黃華趕緊衝上宣傳車,拿著麥克風大喊:我是黃華,黃華在此,我沒事,請大家冷靜。
當我和戴振耀及尤宏(尤清的弟弟)把阿樺救出來時,阿樺仍有氣息,從他手上掉落一個千輝牌打火機。我隨手撿起來,放進口袋,並趕緊把阿樺送去台大醫院,途中他似乎就斷氣了。
我和阿耀一直陪伴著他的遺體,直到晚上九點多,我才又回到總統府前的抗議現場。
我猜想無恥的國民黨一定又要開始造謠抹黑,於是我就把阿樺的打手機放回原先自焚的位置,要不然國民黨恐怕會說是我把阿樺燒死。
如我所料,隔天報紙及電視果然又開始造謠,說阿樺是被黨外同志 "放火" 給活活燒死,還瞎掰說阿樺身上著火時,大喊 "快來救我啊",這全是造謠。
事實上,阿樺點火自焚時,一路衝向鐵蒺蔾,並對著總統府丟出一本聖經,用台語大喊說:"主啊!請祢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詹益樺不是那種會上教會或整天喊耶穌的基督徒,我猜他應該也不曾受洗,事實上也從未聽他講起宗教,但他顯然真的仰慕耶穌基督犧牲與博愛的精神,尤其在一次船難之後,他的人生觀似乎改變許多。
他自焚死後,我寫了一篇文章,流傳甚廣,叫做 "謙卑慕道的草根工作者:紀念詹益樺"。
阿樺與我熟識多年,他的故事我可以說上三天三夜,可以寫上幾本書。
(寫於1989年5月)
阿樺大我六、七歲,我之所以知道他的許多事,也許是因為我平常話少,不太說話,從來都是當聽眾。
我甚至還知道詹益樺偷偷喜歡哪個女生。亂世兒女,情緣難償。那些難以言宣的情感與悲憫,也許恰恰是一切以命相許的初衷。
阿樺從高雄來台北參加鄭南榕出殯的前一晚,記得就是住在鄭南榕的家。我聽說他那天晚上還在看漫畫 "老夫子",而且一個人從房間傳出陣陣笑聲。從容就義的前夕,依然如此淡定,似乎難以理解,其實並不難。
話說鄭南榕死之前,我曾經和劉峰松去看過他。他有一段談話讓我印象很深。鄭南榕說:
"國民黨幾十年來隨便抓人殺人,今天遇到我(鄭南榕),就必須給我打住",不能再為所欲為。
鄭南榕是用台語講這些話,當他說,國民黨不能再為所欲為,必須給我打住時,一邊說一邊還用手掌在胸前用力比出一個類似關上閘門的動作。
汪立峽說,鄭南榕是為了討好台獨,不小心弄假成真把自己燒死。如果你稍微知道一點點歷史,你就知道這樣的鬼話真的是很荒唐。
鄭南榕事實上就是島內開台獨第一槍的人,跟當時把台獨視為票房毒藥的民進黨根本搭不上。而且,鄭南榕事實上非常看不起民進黨,非常厭惡那些立委、議員等民代或公職人員。
如前所說,1987年4月18日,鄭南榕在金華國中公開喊出台獨,這是首次有人敢在島內公開喊台獨。民進黨卻避之唯恐不及。每次當國民黨指控民進黨有台獨嫌疑時,民進黨就說 "請不要用台獨來侮辱我們"。
當鄭南榕1987年4月18日喊出台獨之後,同年11月9日,創黨滿一周年的民進黨召開全國黨代表大會。鄭南榕在會議現場散發一本小冊子,是關於旅美國際法著名學者陳隆志教授寫的 "台灣獨立的展望",卻被朱高正制止,鄭南榕出手打了朱高正一個巴掌,現場的民進黨代表們立即一擁而上圍毆,一大群黨代表,用桌椅把鄭南榕打得頭破血流,並且用台語高聲吶喊 "打乎死啦"(把他打死啦)。
鄭南榕以一敵眾,滿頭鮮血,依然奮戰不懈,場面十分駭人。這就是民進黨當時對台獨的態度。

(1987年11月9日,民進黨第一次黨代表大會)
絕大部分人應該都不知道,當鄭南榕自焚而死之後,有一段時間,許多民進黨人根本不相信。他們不相信有人會為了所謂理想自焚而死,因此一口咬定是國民黨把鄭南榕先活活打死之後再縱火焚屍。這些民進黨人,甚至還因此發動遊行,抗議國民黨打死鄭南榕。
總之,汪立峽說鄭南榕自焚是為了討好什麼台獨,真的是有夠鬼扯。
記得好像是十幾年前吧,我也曾寫了一篇長文回應林正杰對鄭南榕的貶低。林正杰好像是說鄭南榕只是個黨外無關緊要的邊緣人物,不具重要性。
這也是鬼扯。鄭南榕如果是黨外運動的邊緣人物,那我不知道還有誰能稱得上重要性了。
事實上,包括反抗蔣家王朝、反對戒嚴、平反228、島內的台獨運動、追求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等等等等等,統統都是鄭南榕冒死帶頭闖出來的,跟民進黨公職人員與民代根本扯不上什麼關係。
我們看一個人的重要性,不是看他有沒有當官,有沒有選議員或當立委,有沒有所謂知名度。這些東西有什麼重要性呢?但是台灣人通常就是這樣。你不當官,也不去利用什麼政治資源來選立委,更不為自己謀取任何權位利益,不當個什麼國營事業董事長,台灣人反而會看輕你,認為你只是邊緣人物,不值得一提,惟有權位才會受人肯定與推崇。
許多時候我發現,對岸同胞或共產黨似乎也是這樣,也許這就是人性的通病。只要你有個什麼議員或官位身份,或是至少也要是什麼教授,人們就很抬舉你,否則就視你如無物。
所謂求仁得仁,你追求什麼,看重什麼,自然就會擁有什麼或成為什麼。因此,人們看待價值的眼光如何,對於像鄭南榕這樣一個人來說,根本不重要。
但是,一個社會,人們普遍怎麼看人看世界的集體眼光卻很重要,因為人們怎麼評價人事物,怎麼評價世界,事實上也將決定世界的模樣。
因此,與其說我是在為鄭南榕講話,不如說我始終只是指出一個也許更加美好的世界。
詹益樺五月十九號死後不久,我就收到叛亂傳票。
詹益樺的死,有很長一段時間,讓我陷入很深的憂鬱,而這個憂鬱是你根本無法跟周遭任何人訴說的。任誰大概都很難體會自己的好朋友就在你眼前燒成焦屍,或是在你的懷裡斷氣,從後腦勺迸出大量滾燙的黑血。
這些都已是陳年往事,再大的傷口也已結痂,惟有心裡的傷卻似乎永難癒合,動不動就滲出血來。
詹益樺死後,一直到現在,每當我看到火焰,看到瓦斯爐或烤箱,就很想伸手試試,很想體會烈火焚身是何等痛苦。
按照年齡推算,詹益樺殉道時才32歲左右。多麼年輕的歲月,而我當年卻總覺得他像中年長輩,事實上他也才大我六、七歲。
時光飛逝,很多人都走了。有些時候,我似乎突然才會意識到這一點,難免悲從中來,頓感惆悵,寂寞孤獨始終揮之不去,幾乎已經像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宿命。
最近,有個朋友才三十多歲就突然走了,留下三個乏人照料的年幼子女。朋友的母親詳細告訴我她女兒慘死的模樣。我聽了,心情直接沈到谷底。
大多時候,我實在無暇接待朋友,我總以為來日方長,沒想到生離死別總是倏忽而至。早知道,我就應該帶小孩去找她的小孩玩。早知道,我就應該答應跟她吃頓飯。早知道,我就不應該因為忙碌而將近半年都沒回她的信。
她已經去世一個月,而我知道她的死訊後,這幾天才回信給她。那是遲到半年的回信,我知道收信人再也不可能讀到我的回信。
我的忘年之交范光棣也走了,世上還有人想聽我談維根斯坦嗎?
高達也走了。很多人都走了。套句林義雄的太太方素敏的話:感覺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生命裡破滅了,消失了,遠離了。
人生實在很辛苦,極端的勞累與疲憊,無盡的誤解、孤獨、自責與無奈,以及無邊無際的罪惡感。
方素敏曾經如此寫道,當她看著林義雄過去的一些書信時,感受到他的善良與溫暖。方素敏說: "我於是明白,上天待我不薄,我得到的太多了"。
阿樺心裡是不是也是這麼想呢?
也許不管是誰,我們每個人事實上都沒能真正為他人、為世界做些什麼,惟有淚千行。
我這個結論也許很奇怪,不搭調,不知道為什麼就寫到這邊來,我是不是該喊幾聲壯烈口號做結?可我真實的內心卻是這樣一幅風景,我總是被柔弱之聲所牽絆,心海無波,始終激烈壯烈不起來,惟有淚千行。
我常提起沈從文一篇小說,一名初入戰場的士兵,想像著遠方敵人的炮火,心懷恐懼地在草叢裡匍匐前進。某天寂靜的夜裡,不遠處傳來小羊柔弱的叫聲。這士兵說,在那一刻,他似乎頓時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