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陳真
2025.06.18.
剛當實習醫生時,好像是在婦產科或神經內科,遇到一個很好的主治醫師帶領我學習,很善良,對病人很好。
有一天,有個住院許久的病人過世了,那天我忙到很晚才處理完她的死亡病歷,心裡感到一陣失落,畢竟一個熟識的病人就這樣失去氣息,冰冷地走了。
下班時,我在醫院門口遇到那位主治醫生。他拿著網球拍,身著運動服,滿臉陽光燦爛地準備去打球,說有個夜間球場設備多好,講得非常開心。
我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但我一直記得他那一刻燦爛的笑容。我當時心裡想,與他關係很好的病人才剛死,顯然沒有絲毫影響到他的生活;球照打,妞照泡,舞照跳,沒有一絲影響,眉頭沒有皺一下,就連笑容也依舊燦爛。
當他開心地在醫院門口對我揮手道別時,就在那一瞬間,我似乎上了人生至關重要的一課:
無論貧富,不管好人壞人,人生就是無數悲歡的總和,再怎麼好命的人,同樣都是悲劇收場。我們不一定會為他人的苦難而多流一滴淚,當明天的太陽升起,我們依舊迎向陽光。
這無可譴責,因為我們勢必得這麼活,日子才有可能過下去。你不可能為千千萬萬的生命故事而頹廢消沉,你得學習如何鐵石心腸。我知道對某些人來說,這很難。問題是,除了這樣,又能哪樣?
我尤其無法忘懷那些受苦的小生命,也許出於戰亂,也許病痛或意外,也許某個心碎時刻,我就是忘不了他們所曾經歷的一切,魂縈夢牽,揮之不去。然而我還是活了下來,把一切難言之隱,深藏心底。
小兒醫學教科書有句經典,叫做 “兒童並非大人的縮小版”,意思是說大人與小孩之間的臨床處置差異並非僅僅只是身體大小的差別。
這話是對的,小孩並不是大人的縮小。重點是,每一個大人卻都曾經是小孩。我很難不去想到這一點,從而為你我的生命感到難過。尤其當我自己有了小孩之後,這份惆悵更甚以往。我沒法承受去想像自己的小孩遭遇某種難堪、屈辱或折磨,更不用說不幸了。於是,當我想到人們所承受的各種難堪、屈辱或不幸時,我往往就會陷入很深的憂鬱。哪怕是一個遠在萬里之外、全然陌生的人也一樣,他的人生一點小為難,都有可能使我惆悵。
為什麼呢?因為他也曾經是小孩,曾經是如此單純善良可愛的小孩,對生命與未來有著各種憧憬與嚮往,懷抱熱情與希望。雖然有一天長大了,但他終究是當年那個小可愛不是嗎?
我終究還是相信神明,但我不再相信祂或祂們是悲憫的,就如同我無法想像有人會為了每一隻螞蟻的痛苦感到悲傷。神畢竟是神,也許是某種不可思議的能量形式,也許是某種具有高度文明的外星生物,祂有祂們的世界,祂有祂們的邏輯與法則,如果祂真的萬能 ,如果祂真的憐憫世人,就不可能讓世上這麼多悲劇發生。
我依舊相信托爾斯泰的 “三隱士”,就如維根斯坦所說,人與人之間無私的互助與情感,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宗教。
我對以色列的暴行感到痛苦,憤懣難消,想寫點心裡的感覺,想發一點詛咒,卻寫了這樣一些東西。所有戰亂、衝突與不幸,到頭來似乎都只成為我心裡深處的一場風暴。我如果不說出來,事實上也沒有人知道,無風也無雨,就像一種秘密,天知道一個人心裡能裝下多少難言之隱。
所有政治問題,終究是人的問題。拳頭方能自衞,但是也許唯有詩才能救世界。
如果有人說他看了我的所謂文章而有所影響,我想,那絕不會是某種事實性的陳述起了作用,而是潛藏在一切事實與認知底下眾人的眼淚,才有可能發出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