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點社運的風涼話 (2)

說點社運的風涼話 (2)

陳真
2022. 10. 19.

這篇文字其實是一封信,改寫成公眾文章。原始信件裏頭提到團體或個人,原本一概指名道姓,不過公開版本我就給打了馬賽克,目的是希望這文章讀起來不要太具敵意與針對性,畢竟那非我本意。而且,我所指陳者,其實並非任何特定團體或個人,而似乎是一種普遍的華人民族性。

雖然打了馬賽克,但很歡迎各界自行對號入座。

我加入黨外,其實一開始是在偏左統這一邊,主要是跟陳秀賢在一起,前後大約兩年,後來慢慢就疏遠了,原因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左統的人似乎不太講人話,滿口馬列理論唯物史觀階級改造與鬥爭什麼的,打高空沒關係,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一個超級簡單的意思,偏偏總是要用毫無作用、而且只是讓一般人連看都不想看的理論術語來包裝。

理論或概念化理當是這樣一種東西:現象世界太複雜了,於是只好透過概念化來萃取、釐清主要內涵,使之易於理解,易於溝通。簡單說就是化繁為簡。但是,市面上許多所謂論述卻剛好相反,明明只是一個極其淺顯的道理,也許出於無能,也許出於缺乏自信,偏要講得艱澀拗口文謅謅,甚至語無倫次,不知所云。(難怪Alan Sokal 當年的惡搞一度大快人心。)

比這更難忍受的是沒有人味。人不見了,人的痛苦不見了,抽離了,去血肉了,概念化了,變成一種抽象的存在物,黨啊,國啊,主義啊,理論啊,歷史進程啊什麼的。

我並不反學術,但它畢竟只是一小撮人的某種形而上關注及特定用語。一般人使用的卻是普通話,大白話。大白話其實照樣可以陳述深刻的思想與理論,而且許多時候可以描述得更好更傳神更貼近真實。而且,既然我們所關切的對象是人,是所有人,為啥不講人話呢?

我並不反對討論主義啊理論啊概念等等這些,但是,一般人關注的卻是一己生活中生命中的悲歡與希望。我們應當搞清楚,社運就是社運,社運的主體及主要關切是一個個的個人活生生的痛苦;社運並不是一種概念遊戲。或者說,概念遊戲根本就不應該變成社運的主要語言甚至惟一語言,仿佛唯有操弄這套固定如儀式咒語般的抽象話語,其言行才值得關注,才有資格取得發言權。

在這樣的思維心態下,一堆自封的人民代言人於焉誕生,自己給自己戴上了桂冠,跟一般人的生活和語言之間硬是畫上一道道高低有別的人為鴻溝。

陳秀賢不會這樣,他不是那種個性。但是,整體的左統勢力似乎就是這種調調。你如何可能用那樣一種全是打高空的抽象話語及概念遊戲去取得人們的認同?遑論感動。

社運就是大白話,心裏話,讓人聽了感動,聽了熱血,而不是讓人聽了缺氧想睡覺。

為了舉出實例,我得冒犯一下,你看,底下這個統一聯盟黨,就是陳映真在上個世紀八零年代所創立的中國統一聯盟轉化而來。

https://www.facebook.com/REUNIFICATION.ALLIANCE.PARTY/

你看,他們最近在忙著紀念與討論些什麼?紀念鄭成功!討論鄭成功360多年前趕走荷蘭人、收復台灣的偉大日子。我的天啊!一般人每天生活如此忙碌,如此艱辛,當下無所依恃,未來根本看不到希望,艱難挺住,熬過一天又一天,而這些號稱既左又統的大老們卻在玩概念遊戲,玩政治口號,要大家緬懷鄭成功!要大家探討鄭成功對於兩岸統一的偉大歷史價值!真的是有夠閒,吃飽太閒也不要這樣啊。我很懷疑,有人能真的出於真心、熱血澎湃地去緬懷鄭成功?

別誤會,我不是說這議題不重要,更不是說它不能討論,而是說這些東西怎麼會是社運的重點呢?老是搞那些冷豬肉做什麼呢?

我沒有臉書,但我知道什麼是按讚。你看,一個成立三十多年的政治團體,居然只有一兩個人按讚。搞不好是版主和他家人自己給自己按的讚。老實說,根本沒有人在看不是嗎?問題是,我看這些統派大老們大概也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看吧,只要跟對岸共產黨搞好關係就好了。

可是,這叫做社運或政治運動嗎?這樣一個宛如僵屍般的黨,有可能打動人心嗎?恐怕只會讓人看了反感或望之卻步吧?畢竟離生活太遠,離生命太遠,離一般人的痛苦悲歡太遠。說白了,這其實就是一個空殼子,樣板戲,死標本,非常封閉,就像是什麼特殊階級的私人俱樂部似的。

再舉個例,不好意思,因為很難打馬賽克,只好明講。你看,釣魚台教育協會似乎也差不多,”盛大” 活動很多,但是不太講人話,經常 “論述” 個不停,打高空,講修辭,談理論。再強調一遍,我當然不會反對偶爾講講這些,但它畢竟不應該是運動的主體,更不應該是藉以獲得話語權或內部地位的憑藉,彷彿必須是什麼教授或官員或名人,然後才能對這些是非曲直其實極其簡單明白的釣魚台問題取得發言權。

我聽說他們曾經找高雄市衛生局長黃志中當委員 (我不確定是擔任釣魚台教育協會或某個公衛團體的委員,但這無礙於我的批評),結果被拒絕。我跟黃志中很熟,找他當釣魚台教育協會的委員不會太離譜嗎?那就好像哈巴狗電台如果成立一個委員會,設立理監事,我若去找比方說學姐的大學同學、民進黨的何欣純來當委員,你不會覺得離譜嗎?何欣純憑什麼呢?

同理,今天如果黃志中不是當官的,不是擁有某種權位與人脈,你們還會找他當什麼委員嗎?一個團體,難道不是應該由那些真正投入的人來當家運作?而是根據什麼學經歷或所謂社會地位來選出領導?

我在英國十年,參加西方社運總是很愉快,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人來評價我的什麼社會地位,更不會據此決定我該擁有多少發言權,或是決定我有沒有資格站到鏡頭前,或是決定我有沒有資格坐在顯眼的領導位置空間,接受鎂光燈的照耀與眾人的歡呼。

洋人不太會搞這一套封建遊戲。在西方社會,在一個運動裡,你就算是個諾貝爾獎得主,你的位階與發言權跟其他人還是一樣的,我不需要特別把麥克風讓給你,也不需要在鏡頭前為你退位躲到一旁當背景。遊行時,也絕不會根據權力位階來安排位置,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到隊伍的最前面,不需要站在什麼大老的背後當布景,當陪襯。

我不確定有多少人能聽明白我在講什麼。

西方人從事社運不講空話,也不搞什麼理論主義歷史脈絡有的沒的論述,全是紥紥實實血肉分明的大白話。

相對於統派,黨外本土派這邊的人卻剛好是另一種極端,非常靈活狡猾,看到人說人話,看到鬼說鬼話,上教堂就喊耶穌,進了廟裏就說和尚的話。而且,非常懂得一般人的痛苦,非常懂得要跟群眾 “博感情”,穿拖鞋嚼檳榔,偶爾罵罵幹你娘,選票滾滾來;講的全是大白話,全是你我一般人實實在在的痛苦;並且懂得刻意降低身份,強調自己出身貧苦,懂得像一般人那樣在名字前面加個 “阿” 字,或在名字後面加個 “仔” 字,阿德,阿真,阿慧,阿遠,阿強,扁仔 (陳水扁),長仔 (謝長廷),或是取些綽號加強接地氣,例如椪柑(江鵬堅),電火球(蘇貞昌)等等等。

這些表面作法是對的,問題出在於他們只是在表演,而非真心。

除了比較不談空話,事實上,本土派這邊一樣還是搞位階,看你的社會地位,看你的權力身份,看你的派系歸屬,來決定你有沒有資格拿麥克風,決定你在鏡頭前的位置以及在媒體上的所謂份量。

總之,在台灣不管做什麼運動,都很窩囊很痛苦,很屈辱。

二十幾年前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文字叫做 “說點社運的風涼話”,二十幾年後,狗尾續狗,老調重彈,但我其實連批評都不想批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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