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為了一個標點符號?

就只為了一個標點符號?

陳真
2022. 10.26.

記得在 “親系譜” 我曾談過 Rush Rhees,還特別提到他對於他死去的一隻狗的一段話,但我找不到我還寫過他的哪些事了。至於那段話是這麼說的:

「當我試著專注於數學上的哲理時,我突然發現,無論我如何讀、如何寫,沒有他我是無法有任何進展的,我想著從前他曾陪伴著我的一舉一動(也許他只是在角落睡覺或在我眼前)。而如果他將完全屬於過去,那我要如何向前走?我現在在這裡到底要做什麼?」

我喜歡的哲學家或藝術家不多,就那幾個。我並不博覽群書,我不是一個很有知識的人,許多時候,我甚至連別人視為 “常識” 的所謂 “名家” 或什麼 “大師” 都根本一無所悉,畢竟他們再怎麼大,對我都沒有意義。

但是,對於我所喜歡的人,我會儘可能讀遍他們寫的每一個字,講過的每一句話,導過的每一部片、譜過的每一首曲子,畫過的每一幅畫,寫過的每一首詩,甚至走過的每一個腳步,讓他們住進我的心裏頭,成為我生命的一份子。

Rush Rhees 可以說是其中之一。他是維根斯坦遺作的三位管理人之一。維根斯坦的 “Remarks on the Foundations of Mathematics” 以及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等等著作,就是由Rhees 所編輯出版。

Rhees 本身也是個哲學家,但他的哲學思想事實上對我並沒有多少啟發,不過,也許是某種彷彿同類的氣味吸引了我,於是成為了我的知已。我能理解他,我相信他也能理解我,如果我們有緣生活在同一個時空的話。可惜他早在1989年便已過世。那一年,做為一個亡命份子,我對於自己有沒有明天甚至都沒把握。

黃宗慧老師曾寫過一篇文章,也引用了Rhees的這段話,文章標題就叫做 “就只為了一條狗?” 有此一問是因為,許多人一定會很不以為然,有這麼嚴重嗎?不過只是死了家裏養的一條狗,你就喪失了寫作衝動?喪失了生命動力?

其實,何止是為了一條狗,就算是為了一條已經快用完的牙膏,也會要了我的命。我知道你不信。這恰恰也就是你和我之間最大的差異。

最近有位客人來家裏,出於好意,竟然 “幫” 我把我的一條他認為已經用完的牙膏給當成垃圾丟掉,讓我痛不欲生,徹夜難眠。我不知道我得花多少努力,才能克服這樣一種失落與挫折,讓自己振作。

一條 “快要” 用完的牙膏,其實就是 “還沒” 用完的意思,怎麼能丟呢?但是,重點不是剩下多少牙膏,重點是我和這條牙膏之間的連結。我對它是有感情的,旁人不應該輕視或輕忽這樣的一份感情。有一天,我當然還是會把用完的牙膏丟掉,但那得由我來決定怎麼丟與何時丟,我得跟它有個適當的告別才行。

另外有個朋友,看到我們家滿屋子、滿地的 “雜物” 之後,說她很受不了,主動提議說要幫我整理。她揚言說她只需要一天,就能把我們家整理收納得整齊有序。她是非常認真的提議,眼看幾乎就要主動衝上門來打掃。我費了許多唇舌,才終於阻止了她。

我跟她說,這些東西在別人眼裏不過就是一堆毫不值錢的垃圾,但在我眼裏卻是無價之寶,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它們一部份是我父母的遺物,裏頭有他們的筆記、帳簿、各種文件、照片與書信。另一部份則是我的年少回憶,包括十年黨外的斑斑血淚,成千上萬的書信、照片、書籍、手稿與文物等等,你能說這是垃圾或雜物嗎?

兩、三年前,我曾試圖整理這些 “雜物”,丟掉了幾十大袋,感覺非常痛苦,我居然這樣對待我的父母。

我很難不離群索居蟄伏洞穴躲避鎂光燈,因為我跟洞外世界彼此之間總有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我認為重要的,人們往往認為一文不值;我認為毫無意義的,人們卻十分看重,並以之為傲。我的食物是人們眼中的垃圾,人們所追逐者,我卻只想逃之夭夭。

別說 “只是一條狗”,就算只是一個標點符號我都必須與之共存亡。它們本身也許毫無客觀價值,但他們就像我的家人,跟我之間有著一份連結。

維根斯坦很喜歡Karl Kraus的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骨灰罈和尿壺不一樣”。也許外表看起來都一樣,但我與他們之間的情感連結,使之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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