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
二、三十年前,寫了篇文章,流傳甚廣,叫做 "說點社運的風涼話",批評台灣所謂社運界的各種問題,尤其是封建與虛榮,動不動就以什麼學者專家或什麼大老為中心,好像唯有這些人,才有資格站到檯面上,而且什麼都不用做,不用付出任何代價,直接就囊括所有榮耀與光環。
而且,所謂社運人士,種種行為往往不是出於理想,而是出於道德虛榮或另有所圖,總之問題非常非常多。
文章一出,就像捅了馬蜂窩,有人叫好,有人謾罵,我的email 信箱頓時塞爆,信件如雪片般飛來。
記得其中有一封,有個人署名,正經八百地教訓我說,你什麼事都沒做,卻只會批評,輕蔑他人的努力,說我只會說風涼話批評做事的人。
於是我就問他,那你做了什麼事?他亮出頭銜,很驕傲地回信說他是環保聯盟的志工以及曾經擔任什麼活動的策劃之類。
我跟他說,你知不知道環保聯盟是我在1987年10月31日跟幾位朋友一同創立的?
其實不只這樣。環保聯盟成立後,隨即在全台各地成立分會,其中以高雄分會最具規模。大家推舉我當首屆會長,我再三強調我不要,我不喜歡擔任領導。
沒想到票數開出來,我依然是最高票。我當場翻臉,說我已經清楚表明不當會長,如果硬要逼我,我就馬上退出環保聯盟。
大家看我心意已決,只好由第二高票的楊秋興擔任會長。
跟維根斯坦一樣,長年以來,我總希望盡一切可能避免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也許凡是身上有點存在主義氣味的人,似乎都有點這個毛病,社交恐懼,害怕應酬 ,不會講場面話,重視私人世界,害怕光鮮亮麗。
這些故事告訴我們,不管你要批評什麼,先做好功課。
而且,還是那句老話,海邊總有逐臭之夫,爾之美食,我之毒鴆。你覺得妙不可言金碧輝煌的事物,也許別人退避三舍,逃之猶恐不及。
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對某些人尤其對某些怪物來說,知己如此珍貴,理解如此難尋。
知己就是那個能看見你的心,相信你,理解你,至死都還惦記著你,把他的生命同你的生命做出某種深刻連結,甚至以命相許、願意把他的項上人頭交給你保管的人。
很多人也許都聽過我多次說我這輩子只對不起一個人,就是范光棣。但我從未說出我為何對不起他。范光棣也很好奇,幾次問我。
在他過世前兩年,我決定告訴他。他聽了哈哈大笑說:"你真的很像維根斯坦。這麼小的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
我說,如果真的不放在心上,根本就不會記得,更不會幾年後在劍橋出版的那本關於維根斯坦與馬克思的書中,把那段關於我和他之間未完成的約定與承諾給刪除。
范光棣聽了還是笑,開始講他所熱衷的老子思想,叫我多想想老子的智慧。
我其實曾經把我如何對不起范光棣的故事,寫給大陸一本雜誌,叫做 "讀者",據雜誌編輯說,這雜誌歷史悠久,1980年就創立,讀者眾多,發行量將近一千萬。
十多年前,大約2011年底,有一天,我接到 "讀者" 雜誌編輯的來信,說想跟我邀稿。我問他們希望我寫什麼。他們說寫什麼都行,寫八卦都歡迎,只要別寫得太難就行。我說我可以寫得連三歲小孩都懂。
在溝通中,編輯先生提到范光棣,說他們很好奇我到底是什麼事對不起他?在多次書信往返中,我告訴他們此事的大概經過。
我答應他們的邀稿,也答應把我對不起范光棣的故事發表在 "讀者" 雜誌上,但是,沒想到我父親病況不斷惡化,隔年,2012年去世。
在那段艱難的期間,我根本沒心情也沒時間查看email信箱,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我對所有來信完全不回應,但我偶爾還是會打開信箱,隨便挑幾封信看看,看到讀者雜誌編輯的多次來信,其中有一封說,只要我同意,他們認為我的這些回信本身綜合起來就是一篇關於我和范光棣的文章,直接便可刊登,問我願不願意。
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沒有回信。我記得他們後來幾封來信顯露不悅,覺得我太離譜,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但我始終沒跟他們提到我父親過世對我的打擊及影響。
我喜歡朋友,喜歡私人世界,喜歡生命,喜歡風花雪月,喜歡搞笑,喜歡言不及義,喜歡世上萬物,尤其喜歡小孩和狗,但我害怕世故,畏懼心機,排斥世俗衡量,誰厲害,誰比較不厲害,誰地位高,誰知名度夠,誰吃得開....等等,我總想跟那樣的世界離得更遠。
陳真
發佈日期: 2025.11.22
發佈時間:
下午 9: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