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鴻,
這些版面並沒有特定主旨,基本上想寫什麼都行。
我念大三時,拿到精神醫學的國際診斷手冊,赫然發現,自己好像符合各種精神病診斷,例如精神分裂(現在改稱思覺失調),因為它的診斷標準除了幻聽之外,我幾乎全都符合。
例如,不合邏輯的信念,不符現實的想法,這我肯定有。我甚至相信掃除邏輯之後,才是智慧的開端,相信paradox(弔詭) 更接近真理....。
多年後發現,原來維根斯坦、齊克果也都有此信念,難道他們也是精神分裂?
此外,我的思緒確實相當混亂,言語經常脫軌、跳躍,甚至語無倫次,我可以從桌上茶杯聯想到宇宙星辰的萬物本質,我甚至很納悶我怎麼會知道我是陳真,老師點名時,我是不是每次都該先照照鏡子才能確認我是陳真?
我也常看著自己的手,想不透為什麼我知道這是我的手....我的言語思想真的是混亂詭異到不行。
多年後發現,這不就是G.E.Moore和維根斯坦的著名爭論,難道他們也都發神經?
羅素從小也是這樣,老想著mind(心靈)、matter(物質),常懷疑當他沒盯著月亮看時,月亮有無可能就消失了?所謂真實,是否只是一種個人心靈的呈現,而非真實存在?
羅素顯然病得不輕,以至於他的阿嬤很擔心乖孫是不是腦袋秀逗。他阿嬤因此留下一句名言,勸乖孫別再想mind and matter了。阿嬤說,乖孫啊,What is matter?Never mind! What is mind? It doesn't matter.
少年羅素也因此對自己的精神狀態感到很懷疑。他說,直到他來到劍橋之後,他才釋懷,原來怪人不只他一個。多年之後,他收了一個比他更怪異瘋狂的學生,叫做維根斯坦。
精神分裂除了言語與思想的混亂之外,行為也不太合乎常模,總是怪怪的,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怪怪的。不光是不修邊幅,舉止怪異,而且,人家往東我往西,人家向上提升,我卻老想著向下沉淪。
後來發現,梭羅不也這樣嗎?難道他也腦子秀逗?梭羅說,當大家齊步併進時,卻有人走不同的步伐,因為他聽見不一樣的鼓聲。
講這麼一些診斷標準,主要是想說,你不能光從字面上去理解條文,更不能從行為上去理解人事物。你得回到每一個個別人事物的本身,才有可能對他產生真實的理解。
這也是為什麼我常說我們無法談論個別人事物的原因,因為無限的細節中,你將掛ㄧ漏萬,你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個別人事物是一種私密語言,一種private language,只能以私密的方式、非筆墨所能形容的方式去理解。此其一。
其次,精神醫學至今仍是一種描述性的精神病理學,依然普遍缺乏ㄧ翻兩瞪眼的病因診斷。
疾病本來就是一種概念化的產物,也就是說,當大家說它是病,那它就是病。在過去,同性戀不但犯法,而且是一種精神病。現在主流社會又說它不是病,而且還抬舉成一種進步思維呢。
我不是說疾病都是假的,只是一種概念化產物。但我也沒說它是真的。它既不真也不假,就像詩一樣。
概念化的目的是為了迎合某種現實需要,而且概念化程度有別。比方說骨折,你總不能說它無所謂或不存在吧,總得治療吧。
但是呢,精神疾病的概念化程度卻很高。我相信有些精神疾病有其本質上的實在性(reality),但仍有一些病卻是透過詮釋而成立。比方說所謂囤物症,事實上內在異質性很高,表面上同樣的行為,內涵卻天壤之別。亂下診斷,正是谷歌醫學院的典型特徵。
別說囤物,羅丹連每張收據都捨不得丟,但你如果用囤物症去貼他標籤,未免荒唐。
至於您的親戚真實狀況為何,恐怕也只能就醫才知道,或是當成一種問題來處理,而不是當成一種病。
維根斯坦有一天送一本他覺得不錯看的書給朋友,他跟朋友說,如果你不喜歡這本書,那就把它丟掉。不過,丟掉之前,不妨把扉頁撕下,因為上面有我的簽名,說不定以後可以賣點錢。
愛因斯坦有一次去餐廳,身上現金不夠給小費,他隨手拿張紙條,寫下一句話: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然後簽名。他告訴女服務生說,這張紙條就充當小費吧,將來說不定可以賣點錢。
我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大型麻布袋或垃圾袋,裡頭裝滿書信和各種文件、手稿、照片與文物及書籍,放在台南老家,被我爸媽當成垃圾丟棄,我痛不欲生。
那不是垃圾,那是我從小寫的一大堆筆記與手稿,以及我和無數如今已是名人例如柏楊及各個黨外前輩的通信。
不過還好,我爸媽沒有把我送去精神科當成囤物症治療。
我有個親人,花四十萬取得和阿扁合照的資格,和一大群人一起和阿扁合照,費用四十萬。我跟他說,我有上千張和阿扁ㄧ同四處征戰的合照,不花一毛錢,照片全是人家送我的。
我還說,阿扁準備選台南縣長時,大約是1984年吧,有一次連同其他黨外人士,說要找個可以談話的地方。有人提議說,陳真是台南人,就去陳真家吧。我趕緊說不行不行,你們會被趕出來。
後來阿扁成為全台知名人物,我家人甚至完全不相信我認識阿扁。事實上,很多書信文物照片全都被當成垃圾給丟了,還好我還保留了一些。
我的意思是說,今天,如果你囤積一堆金條、鑽石,應該沒有人會說你有囤物症,但是,今天如果你囤積一些稿子或書信,很可能別人就會說你有神經病。
有一次,劍橋圖書館辦一個展覽,展示霍金的ㄧ些手稿,同時也展示ㄧ些重要學者的手稿,我赫然發現我的指導教授之一Peter Lipton竟然也在展示之列,而且是用手寫的手稿。
那時候是1998年,已經有電腦,幹嘛用手寫?有一天,我問我的老師這個問題,問他為什麼要用手寫,塗塗改改不是很麻煩嗎?他沒有直接告訴我原因,只說他有這習慣。我說,印刷出來之後,為什麼還要保留手稿?他笑笑沒回答。但我當下馬上意識到,他應該是認為自己在哲學上具有某種價值,於是保留手稿。
這意思是說,囤積垃圾或無價值之物,才是囤物(但仍然不一定是囤物症),囤積黃金或有重要意義之物,那叫做保值或保存歷史文物。
比方說我有美麗島事件所謂暴動發生時的現場錄音,我有桃園機場事件前夕、許信良遷黨回台時在美國的送別聚會,現場有彭明敏的致詞,我有朱高正當年在立法院講台語引起萬年老立委們的憤怒而導致肢體衝突的現場錄音...這無數東西,現在應該都很有歷史價值,但我一整箱早就全部送給林義雄的慈林文教基金會,我猜他們應該把它們全當成垃圾給丟棄了,因為在我捐贈的時候,恐怕沒有幾個人會覺得這些東西有何價值,留著幹嘛?
我在高醫曾經創立一個反國民黨的學生社團,叫做 "望春風",寫了不少文章,所謂地下刊物。有位同學把它編輯成冊,我留下一本。九零年代,吳三連文教基金會寫信跟我要這本望春風文集,我就送給他們。在大家看來只是垃圾廢棄物,但事實上卻不一定如此。
價格很容易理解,但是理解價值卻需要慧眼。很多文人都有囤物現象,例如李敖,但那不是病,那是一種看待世界的眼光。
我離群索居,和范光棣失聯十幾年,我知道他在找我,但我始終沒出聲。直到有一天,他從我的一位朋友處取得我的電話。他打來,我沒接,因為我不知道是他打的。後來又打了幾次,我還是沒接,於是他留下電話留言。他說,陳真啊,你這些年都跑去哪裡了?我很想你。
我很感動,想把這段留言錄製下來,但是一忙就錯過了留言的保存時效,也就是說,它從世上永遠消失了。如果我能及時留下它多好。這麼幾句話,對旁人毫無意義,卻給了我莫大的安慰。人海茫茫,知音難尋,孤獨者所為何事?你能說它只是一種垃圾嗎?
陳真
發佈日期: 2025.11.07
發佈時間:
上午 4:40

